萊戈拉斯從未見過北境的軍容。

他也曾戰鬥在斯坎迪亞最前線的荒野，他也曾在王域日覆一日地清剿巨蛛巢穴，但直到親眼見到這苦寒北境肅然有序的大軍，見到亞爾維斯解下的那柄□□涸的鮮血徹底掩蓋了原本色彩的彎刀，他才終於明白，他此前的誓言有多麽可笑。

無怪第一次向ada請戰立下豪言壯語時他臉上的輕視是那樣的明顯。

民之兵刃，國之藩籬，他確實還差得遠。

他心中有些失落，歸來的喜悅也漸漸變得不是滋味起來。他自恃能力出眾，其實，他何曾見過真正的大陣仗。

北境之師絕非王國任何一支軍隊可比。就連庫蘭，也早已不是曾經的模樣。

他將令旗歸還給亞爾維斯的時候，萊戈拉斯看了他好幾眼，那黑發精靈曾經俊秀的眉眼間如今都是血腥磨出的刀子般的冷厲。

棕發的將領在國王面前低下身子，雙手獻上令旗。身著獵裝的箭士們向兩邊分開，披甲執銳的鐵騎策馬前來，黑壓壓一片似緩慢流動的鐵水，除了馬蹄聲外竟無絲毫聲響。那就是王國的護國柱石，北境的中流砥柱，亞爾維斯早年一手訓練出來的克拉斯軍團。

大將軍指著他們在國王耳邊說了些什麽，後者的眉頭微微一皺，隨即又舒展開來，一語不發，只輕輕點了點頭，面上覆帶了笑意。

但萊戈拉斯卻敏銳地註意到，父親的眼底仍有未散盡的陰霾，而大將軍那張微帶邪氣的臉上此刻的神色也不若以往從容散漫。他看到克拉斯軍團戰士們面無表情的臉，看到北境上空長年不散的厚重陰雲，這才想到，小時候曾經在他臉上見到的狡猾微笑其實有多麽珍貴，那些王宮裏叔叔和ada一起把酒言歡的日子，竟真已如逝去的流水，再也回不來。

他再次見到庫蘭已經是晚上。因已不是王國的戰士，便只能以遠歸的王子的身份駕臨北境大營。即便明白軍營裏等級制度森嚴如此，當庫蘭對他做那個禮節動作時他還是有些不習慣，敷衍了兩句便不由分說拉他在篝火邊坐了下來。

“你離戈洛爾勳章應該沒有幾步了吧？”

“再拿下三場也就夠了。”庫蘭主動拿起兩人之間的甜酒，給他先斟了一杯。

萊戈拉斯看到他動作間露出衣袖下的手腕，上面正爬著一道又長又深的刀痕，心頭突覺難過。

“戈洛爾”是象征戰士最高榮耀的勳章，非九死一生者不可得。他卻說再打贏兩三場就夠了。可見這麽些年他所經歷的一切，艱難遠勝於他。

他接過好友遞來的酒杯，慢慢飲下。庫蘭並沒有反問他的戰績。陶瑞爾的事情他一定知道，所以才三緘其口。

他覺得眼眶有些發熱，搖搖頭，穩下心神：“那你，你和阿卡綴娜……”

庫蘭斟酌了一下詞句：“只要她還願意等，只要我能拿到戈洛爾勳章，就會向將軍告假，回去同她結婚。”

“你們一定會很幸福的。”他安靜了一會兒，輕輕一笑，將手中杯與他的一碰。

“我們會。”黑發戰士沈吟片刻，看了他一眼，小心地問，“那你……接下來有什麽打算？回第三箭隊還是……”

萊戈拉斯搖頭：“我現下已沒有資格做護衛隊長，我會說服陛下，讓我先去王域外圍做普通的衛士。”

聞言庫蘭皺了皺眉，卻終究沒再說什麽，只默默地又為兩人的杯中倒滿了酒液。

克拉斯大營主帳。

瑟蘭督伊一頁一頁地翻著軍報，臉上沒有什麽表情。

“關於奧克為何會突然襲擊一事，臣下會盡快查明。”亞爾維斯沈聲道，“另外，克拉斯軍團三期戰士已經擇定，只要陛下命令，他們隨時可行動。”

“費麗弗琳。”瑟蘭督伊置若罔聞，只拿筆在地圖上劃了幾個圈兒，“這部分撤回賽忒。”

離得最近的莫烈昂看了那圖一眼，忍不住要說些什麽，話已到嘴邊卻被對面亞爾維斯投來的視線生生制住。見他神色堅決地搖頭，他只得又咽了回去。

大帳中只聞銀發女將簡短有力的一聲：“是。”

“防線已經重建，除拉圖和雅頓以外，奧爾姆山谷也不可不防。”亞爾維斯看向國王，“陛下，最新的部署……”

“要改的地方已經做了批註，其餘你們所說的我都沒有意見。”瑟蘭督伊闔上軍報，目光掃過帳內諸將，“接下來幾百年，又要辛苦諸位了。”

費麗弗琳等人皆松了一口氣。

“是否需要再向阿蒙蘭增添軍力？”費爾南多問。

“不必，現在就很好。”瑟蘭督伊咳嗽了一陣，皺起兩道濃眉，揮揮手，“天色不早，你們都回去休息吧。”

諸將次第而出，亞爾維斯跟在最後，卻遲遲沒有走出去。

他在營帳門口站了幾秒，終於轉身，看著他若無其事的蒼白面龐：“聽聞陛下前幾個月舊傷覆發，不知有無大礙。”

“已經好了。”

“萊戈拉斯知道嗎？”

“他不必知道。”瑟蘭督伊不欲在這個話題上談下去，只波瀾不驚地看著他，“亞爾維斯，還有什麽事嗎？”

後來有無數次，萊戈拉斯想到克拉斯軍團主帳中的那場爭吵，都會暗自心驚，而當他多年之後知道原委之後，又只剩下了無邊的悵然。

他是在睡前去向國王道晚安的，剛掀開簾子便聽見一聲脆響。一臉執拗的大將軍如同筆直的柱子立在帳中，唇抿得死緊，腳邊是破碎的酒盞。而國王站在幾案之後，直直地盯著他，一字一句，咬牙切齒：“聽好了亞爾維斯，我說最後一遍，我，不允許！”

他從未見過父親如此聲色俱厲地對亞爾維斯叔叔講話，一時呆在了那裏。

良久，大將軍突然自嘲地嗤笑了一聲，搖搖頭，沖國王微一欠身，竟就毫不猶豫地掀簾走了出去。

“這該死的狐貍！”瑟蘭督伊一腳踹翻面前的矮幾，尤未解氣，又罵了一句，這才擡頭看見縮在帳角的萊戈拉斯，皺眉道，“什麽事。”

萊戈拉斯囁嚅了幾下，將自己的打算輕聲地講給父親聽。

國王聽聞他自請去王域外圍森林，有些意外，卻並沒多說什麽就允了，還讓他先行回到阿蒙蘭準備。他看著國王額角的青筋，想多問幾句，卻又預感不會得到答案，便沈默地退下，並於第二日離開了北境，返回阿蒙蘭。

那時他身心俱疲，並無力也無心去猜想當日到底發生了什麽，更在之後繁瑣的工作中將它忘在了腦後，只是在王城外圍森林做著一名最普通的衛士，和新的夥伴們一起戰鬥。

外圍衛士的任務很重，只是與做第三箭隊隊長相比，就是小巫見大巫了。

但他這時反而不像以前一樣每日都回到王宮居住，而是常常和同伴們一起宿在森林裏。穹隆裏早已不見了那些明亮的星辰，厚重的烏雲像棉絮一樣長久盤桓在密林上空。他漸漸習慣了那些陰霾，正如漸漸習慣了父親越來越少的笑顏，習慣了隨時聞風而起，抓起武器投入一場又一場戰鬥。

他近乎忘記了自己的王子身份，他覺得自己好像越來越像個普通的精靈戰士，憎惡卻又享受著每一場戰鬥與殺戮。他武藝超群，極少受傷，閑下來時常常會指點一下身邊的夥伴，他們中有的人在他的幫助下竟然升到國王近衛軍的位置，他由衷地為他們高興。

但這並不代表一切都是周而覆始一成不變的，相反，幾十年光陰悄然流過，他們周圍的敵人不僅沒有減少，反而越殺越多，森林的食物也越來越單一，軍用物資越來越少，條件艱苦到甚至讓萊戈拉斯想到了曾經見到的那些人類的聚居地。

這時萊戈拉斯便會想到阿拉貢，不知他此刻在哪裏。分別的時候他說他要和巫師一起去東方查一些事情，也不知事情辦完沒有，他的路又走得怎麽樣了。他嘆氣。

他必須得承認，他還怪想他的。阿拉貢不及他年長，閱歷卻較他豐富得多，有些在心底盤桓許久的疑問，或許他能幫他解決。

那樣的游俠，足跡遍及中洲，怎麽就不能也到幽暗密林來逛逛呢，這樣他就能請他喝酒，嘗嘗他們密林的美味，權當償還欠他的情。有時他會這樣想。

但他沒想到的是他竟真的如他所願來到了幽暗密林，且來得這樣快。

其時他剛剛完成下午的工作，在一棵蘋果樹上摘了幾個果子吃了，剛剛仍掉果核，便聽聞樹下一聲熟悉的笑。

“蘋果的味道確實是要比阿坎納好一點的，是不是，我的朋友？”

他詫異地垂眸，看到了風塵仆仆的大步佬。

他穿著一身灰不溜秋的鬥篷，面容和幾十年前比沒多大差別，只是氣質愈發沈靜從容，如同光芒內斂的寶石。奇怪的是他身邊多了個不知名的醜陋生物，皮膚蒼白，瘦骨嶙峋，幹癟的臉上一對發綠的眼睛如同冰冷的燈光，看上去又兇惡又可憐。它不停地撓著自己脖子上那根束縛著它的，一端握在阿拉貢手中的細繩，嘴裏嘶叫著他聽不懂的話語：“我的寶貝兒……啊……跑掉了……我的……騙子，小偷……”

萊戈拉斯跳下樹，眨眨眼，還沒來得及說話，大步佬臟兮兮的手掌就已經拍到了他新換不久的獵裝上：“多餘的客套話就不說了，萊戈拉斯，我有要緊事，帶我去見你們的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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